聂传庆的“家”,更准确的说是他的成长环境,在张爱玲的安排下,不管是从聂传庆口中所表达出来的“煮鸦片的网球场”还是聂传庆所看见的枯死花木,都是一派荒凉死寂的。
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家中,聂传庆面对粗俗的生活,面对糜烂的父亲和后母,怀着卧薪尝胆的决心和深深的厌恶。那是一种那时候是他的天下了和同时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的奇异的胜利下的矛盾。他被父亲作践,却又不得不在父亲面前小心翼翼行事,父亲的刻薄与不屑,使他把头低了又低,“差一点垂到地上去”传神地表达了聂传庆在这个家如同行尸走肉,麻木地接受父亲的训诫却从不敢直面反抗。如果要说真有一丁点反抗意识的话,“瞪大了眼睛朝人看”这副惶恐的神情令父亲感到不快且毛骨悚然,其实这不过是他既不甘心现实的灰暗又无改变的勇气的表现罢了。他对这个生他养他的家庭,对凶狠的父亲和笑面虎后母,他只有愤恨和无可奈何。
聂传庆被一点一点淹没、沉沦、溺亡,他的性格悲剧用最生活化的方式表达出来,在格格不入的旧家族生活环境中更能体现人物最真实的人性与其命运的凄凉。在那样环境下成长的聂传庆,更盼望着用权力金钱填补自己的空虚渺小,他在作废的支票上龙飞凤舞地练习自己的名字,这一举动触动了父亲内心深藏的恐惧,他恐惧生命的衰老、权力金钱的取代,作者通过老子打小子这一愤怒暴躁的行为将常态生活下人们下意识隐藏的对死亡的恐惧一一刺破。双方的敌意昭然若揭,人性的自私冷漠通过作者犀利的笔触纤毫毕现,无处遁形。张爱玲细观自己的人生,冷静却又锋芒毕露,不放过人性的丝毫不堪之处,她知晓世上不存在完美的人性,在残酷的现实规则重压之下几乎没人能够经受住人性的种种拷问,即使是父亲也不例外。
在这篇小说中作家不自觉地将自己潜意识中的一些情感、经验、价值判断流露到了作品中。小说中冯碧落是聂传庆在四岁时已经离世的母亲,她一生只爱过一个男人,倾心于言子夜但遭到家人出于门第观念的反对,又不能置一切于不顾同他私奔,只得任由父母将她嫁给聂介臣,这是一件很令人惋惜的事情,尤其是对聂传庆而言。类似于冯碧落这样出走不成的女性比比皆是,因为没有独立的经济权和社会制度的保障只好任人宰割,她们被女性根深蒂固的怯懦和自卑包裹,即使想要对抗也在最终一刻失去了公然背叛家庭的勇气,即使心中有追求和梦想,却仍然被现实捆绑了脚步。
这种长久以来的人性中的劣根奴性直接导致了悲剧的产生。张爱玲借小说揭露家庭封建制度的弊端,对其背后的人性产生震撼的冲击,刺痛人性最深处最痛苦的原始悲怆。
小说中的聂传庆过于渴望有一个健全受人尊敬的家庭,于是将一切的错都归咎于他的母亲,认为母亲“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而他质问“凭什么传庆要受这个罪?”他对亡故的母亲有怨气,怨她的怯懦、不勇敢,这份怨天尤人出自于人性本身对他人的严苛以及对自己的宽恕,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强烈的自省精神,他们对于自我永远是理所当然地原谅,而对他人则是计较万分。
聂传庆将一切都寄托在家庭,他认为家庭是他命运错误的根源,他和他那没有外出学习的母亲一样被扣留在了旧时代,是他残缺的家庭完成了他精神上的残疾,导致他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可我们通过小说可以看到,聂传庆质疑时也知道自己对母亲的谴责是不公平的,或许这样矛盾的情感才更贴合他那时的心境。
张爱玲描写聂传庆在言子夜课堂上神游幻想如果的场景是全篇的一个亮点。他想象的“如果”,“甜里面带着点辛酸”,也恰恰是他心里活动的一个挣扎过程,如果真的按照他所谓的“如果”安排剧情,聂传庆把自己的生活环境安排成一个乌托邦,他执着认定言子夜与冯碧落生下的他一定会比现在的言丹朱来得优秀。渴望而不得的状态,臆想不切实际的美好,终究会将聂传庆拖入深渊。
他憎恨她,他忍受不了原本属于他的言子夜对言丹朱的宠溺和爱护。张爱玲关注的始终是人性,她把人物放置于各种矛盾的冲突中残酷地挣扎,带有悲剧色彩地展现人性最常见的嫉妒心,而这份嫉妒又用善与恶的对比手法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极具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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